我是在五岁那年随父母离开故乡的。当时我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动的景物,在车上嚎啕大哭,因为我知道我以后很难看见那时玩得最好的发小,楼梯尽头处我每天下楼串门的邻居家,甚至是家旁小店货架上的牛奶,都被我抛在身后,近乎消失不见了。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割舍所有后仅剩的悲伤。搬往杭州的第一个春节,我们没有回故乡过年。
上小学后,每年的年后我们都会回故乡,仅仅小时候朦胧的五年记忆,不能抹去那种陌生感,我身上带着一种外来客的拘谨。毕竟我并不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父母。但又在离开的时候心中却忽然明白了古代诗人的乡愁,坐在车上的我会在心中默念:再见了,我的故乡!再见了,我的……眼中甚至会落下泪来,在此过程一切都悄无声息。
我的故乡叫苍南,是温州最靠南的县城,若再往南一点便是福建了。所以故乡的方言是闽南语,那是一种亲切但怎么也学不会的语言。不过在一年级学拼音时有个同学告诉我说他听不懂我说话,当时我为此练了很久的拼音,直到后来我明白了什么是“乡音未改”。父亲告诉我“苍南”此名来源于一座山:“玉苍山”。他说:“我们在玉苍山的南面,所以叫苍南。”不过到现在为止,我还未去过玉苍山。毕竟连海我也才是去年第一次去。
我还未好好看看我的故乡,我便已将她抛掷身后,离她而去。
就在去年的冬天,我们年前就回到故乡。距离过年的繁忙热闹还能偷得几日空闲的时候,就这那个晴朗的冬天下午,父母第一次带我去看了故乡的海。车驶进了海边的渔村纵横狭窄的街道,街两旁的人家门口都贴上了对联,青石台阶后的门或是半掩,门前是小型鞭炮未散的烟。街上零星的几个门店,还打着似乎带有海腥味的“鱼饼”的招牌。我们在临走时买了十几斤鱼饼,母亲竟同那素不相识的老板娘用闽南话拉了十几分钟的家常。
离开街道,令父母吃惊的是,昔日空旷的沙滩竟被售票处和铁栅栏所阻挡。不过幸运的是售票员还在上班。
沙滩是真的不大。在我的印象中,故乡的沙滩的某个角落停靠着两艘破旧的渔船,蓝漆已经随着铁锈剥落。但我似乎看见了一个《老人与海》中桑地亚哥形象的有着古铜色皮肤的老渔夫。大海却广阔辽远,悠悠荡荡。之前父母带我去过厦门的鼓浪屿,和那相比,这个沙滩确实逊色许多。我忽然想起了小学时我写的一篇作文名为《故乡的海》,其实那篇文章是我照着鼓浪屿沙滩所写的,我当时将“故乡的海”描绘得气势磅礴——水清沙白,碧海蓝天。当老师把那篇文章当范文公布时我的心中是酸涩的,甚至于是愧疚的。
“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情感不够突出,不够强烈。”老师那时好像是这么对我说的。我当时感到讽刺极了:鼓浪屿本非我故乡,我对其除了惊艳和赞叹别无其他;但最最讽刺的是,我连自己故乡的海都未曾见过,竟沦落到要靠他乡的海还填补作文格子的地步了。如今见故乡的海,便有种无颜面对之感。
父母在我身边讲述着大海的故事,说以前的鱼比米还便宜,甚至可以当饭吃。是大海为他们那一辈的人带来了食物和生计。我将手伸进了海水里。我发现,海水竟是有温度的。我在想,要是当年写作文时去掉那宏大磅礴的部分就好了,这样我写的作文就和故乡的海一模一样了,当然我的作文也会因此变得和故乡的海一样平平无奇。但大海所包含的是朴素和温暖,对于从未见过它的我来说是在作文中怎么也描绘不出来的。她在接纳我,她接纳每一个在精疲力尽后回头的孩子,等着每个人回来拾取那无意抛下的星辰。
回到家后,那一种拘谨感消失了,一切似乎都在和五岁那年重合。年就是桌上煮好的多宝鱼和鱼饼,是奶奶给我发的大红包,是门口炮仗喧嚣后留下的红色纸屑,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。
在后来,我在离乡时不再会哭泣,我将向前奔赴,因为被我抛在身后的故土永远温暖,她永远接纳她的孩子。
当我回首时,我也在拾取那些被我那些年来匆匆抛下的东西。
父母说,下次回去带我去看玉苍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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