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象里小学六年,爸爸几乎从不插手我的学业。他更愿意默默地陪伴,让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。升入初中,或许是所处的班级太辉煌、太耀眼,同学们像夜夜流光的明月,衬得一颗小星星黯淡下去,他终于对我的学业加以管束,并像普天之下所有的父亲一般,希冀着我在某个鲜花与掌声交相辉映的日子里出人头地。
不尽人意地科目是数学,而且差距太大,他便日复一日地寻题、做题、讲题,从我束之高阁的教辅资料中整理些他认为用处极大地题目,闲时便让我思考,并讲与我听。初时几乎是怀着虔诚听他的一言一句,那时他是我见过最出神入化的数学大师(直到现在也是)。多复杂的题,他永远解的行云流水,导过的每一个角、做过的每一条线、化简过的每一个算式都是神来之笔。而等他坐下来细讲,便不得不怀着惊为天人的叹服与对他屈才辅导我的一点愧疚了。大约在1986年,他也确实在全国初中数学联赛中获得了甘肃赛区的冠军。家里亲戚每每羡慕地提起来,他总是满不在意,笑笑说“都过去了,现在老了,不行了”。但凭他对获奖年月和细节的深刻记忆,我猜得到,他是很在意这项荣誉。
后来,大半个学期的打磨让我终于厌倦了这门本该奇丽的学科。那时,我对数学题提不起兴趣,也渐渐不那么用功。他讲着一道题,一手扶着本,一手执笔,偶尔将笔扔在一边,在放大的图上指点着某式的变形、某角的平分,头却扭向我这边,热切而渴盼地看着我。讲到兴头上,干脆放下了本,来衔接、总结、描述、询问。他真是一位天才!只可惜,他眼中流露出的兴奋、热情、投入、希冀与我彼时的倦懒、懈怠、敷衍、厌烦是多么格格不入。
慢慢地,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常请爸爸讲题、做题,随之而来的是数学成绩的雪崩,最终听从妈妈的建议,上起了辅导班。有时临睡前拿起书看,他来到床前,总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,或者转一圈就无言离开。我想,他可能意识到我不再那么崇拜他、跟随他,不愿意为一门弱势科目赴汤蹈火了。
半学期过去了,父亲坚信自己地女儿“天生之材必有用”。数学的路走不通,他也不气馁,开始在语文方面帮我的忙,并一如既往地热情。我得说他是位天才,他真的是一位天才!诗书文言信手拈来自不必说,作文时背着双手,在家中一圈圈踱着方步,双目微闭,口中念念有词,摇头晃脑、一脸满足之际打好腹稿,再便一气呵成。他满望着我潜心一次。可惜那时我不用功。他将诗词整理在一个砖块般的稿本上,那本上全是他豪迈的字迹,我的却留之甚少,而那诗最终也没看过几篇;对于他推荐的书,诸如梁秋实的散文之类,也勉强翻了翻便放下;他认为重要的作文题目,要我写了看,我暗地里却不屑一顾,每每以没时间推诿。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何故如此,或许厌倦了他的辅助,或许确乎是太忙,父亲想在学业上帮助我地愿望终究没能实现!
在他几乎撒开手时,我却做了另外一件事。期末考试临近,和家人简单商量,便将重心放在小四科的复习上,对于主科反不那样上心。我想,这一定是为他不理解也不接受的。中学时代,他的小四科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,主科也不逊色;人过中年,平日出游时仍指点江山,娓娓道来任意景观的知识所在。如今,他的女儿却要通过听写、背记、刷题来提升他恰恰优秀所在。我不知他作何感想,或许失落,或许不以为然,可他究竟接受了。他甚至平静地要我尽管走自己的路。
偏偏的,那次考试相较以前成绩不错。那之后,他再不主动插手我的学业。除非我捧着稿本请教他一道数学题、有闲时讨论一篇古文或跟他聊聊时事。落寞中最大的慰藉——对我们双方而言,或许是我的成绩慢慢立住了阵脚。虽然只是在二十名前后,虽然我还仅仅是一颗黯淡的小星星。
几天前,他将期中考试的成绩给我看。他的头转向我,手指划动着屏幕:“这次你跟最高分差了17分,去年还差六十多呢。很厉害。相当厉害。”我看着他的脸。额头与眼旁纵深的纹路将他刻画得不像他,眉头舒展着笑,却抚不平眉心“川”型的皱纹,他在一年中皱过多少次眉啊!眼下厚重的眼袋与黑眼圈,我总想摸摸——如果摸摸它可以掩藏起爸爸的老态。他没有多少白发,只是发际线有些上移,他已经不是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了。可是此刻他在笑,为了我微乎其微的成绩,他那样欣喜、慰藉、满足、充实!刹那,酸楚涌上心头,我天才的爸爸,他可以用自己的才华干成多少事啊。
只不过,他是我爸爸。为人父亲,他隐去了自己的才气,俯下身子牵着我向前走。他用四十多年来的积淀护着我未丰的羽翼,可我是个平凡的孩子,无法用自己的出类拔萃回报为人父亲的才华横溢,又偏偏挣脱了他的手,率直的希望自己走出一片天地。一年半载,他褪下了自己才气的光环,接受了我的懒惰、平庸、愚钝、执拗,为我的一点点变化送去鲜花和掌声,希冀着我做一颗努力发光的小星星。
我做了什么呢?
初秋,爸爸写了一篇关于秋的文章。我看到后,他说,希望我也写一篇,我们切磋切磋。
霜降前昔写了一篇,文笔平平,只是关于晚秋,与爸爸的那篇一唱一和。那天晚上发给爸爸,几乎没提意见,只是称赞写出了意境。那时我分明看见,他的脸上是愉悦、兴奋、欢喜、满足。
晚上躺在床上,我想,以后多写一点好了。还有那些数学题,尽管味同嚼蜡,也找他讲讲、说说。如果这样,他会不会感到开心?
这么想着,我睡着了,盖着爸爸下午加的一床被子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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