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快到了。儿童提着灯笼摇着手臂小跑而过，大人穿着棉衣在一旁谈笑，时不时顺着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。笑声像田旁麦秸燃烧的浓烟，缓缓汇入冬日浙南群山之间晴朗的天空。
冬天总是刮北风，寒风在小巷中穿梭，带起祠堂前的大红灯笼。灯笼有规律地摇摆着，流苏也许是想将檐下灯笼糕的香味传的更远一些，为这位过年时仍在忙碌的辛勤摊主招徕更多客人。孩子们拿着零钱换着灯笼糕，家境好的孩子会拿个鸡蛋加进去，会更好吃。
终于，大人们把自己的孩子们拉开——无论是买到喜笑颜开，还是没买到嘟着个嘴的——牵着他们的手，走进祠堂。
社戏开演了。
那个村庄是我的故乡，浙南的一座小村子。也许是因为她太渺小，渺小到有些可怜，所以戏班子巡演时也不得不为她驻足，为我们唱上一段。轮到我们的村子时恰好是春节前夕，于是，我们村子的祠堂成了舞台，《龙虎斗》《英烈传》轮番在这里上演，算是春节的前奏。
也许因为灯笼糕喧宾夺主，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看戏。但我的外曾祖母是一名演员，于是我父母为了弥补我外曾祖母的遗憾，在我来杭前的最后一年让我在外曾祖母身边看了一场戏。
我记得那年冬天下了雪，有些冷，祠堂里点了一个火盆，温暖而明亮。我还记得演的是包公断案。当包公上台，步履稳健踏到舞台中央，宽大的腰带束在腰上，华丽的戏服绣着各色的装饰，涂成黑色的脸庞在灯光下闪闪发亮，一字一句说着台词，一步一步在台上行走，唱腔一声一声在大堂内回荡，唱得那灯笼都为之摇晃时，他的眼中闪出光芒。
我承认，我入迷了。我身旁的外曾祖母更加入迷，嘴唇翕动，似乎在唱些什么。我看见她浑浊的眼眸里同样闪出我前所未见的光，仿佛她就在那台上，她就是那包公，她在向全部观众歌唱。
走的时候，云层后的冬日显得模糊而柔和。我坐在车里，看见雪花吹拂的路上没有一点人影，也许都去看戏了。
来杭后，我父母看出我对社戏有些入迷，于是要了些外曾祖母演戏的照片给我。黑白照片上，一位少女绽放着笑颜在戏台上舞步翩跹。我能想象出漫长时光前的外曾祖母戏台上美丽动人的瞬间。
外婆和我说，当时父母找外曾祖母要照片时外曾祖母笑的很开心。
直到一天噩耗先于明天而来，外曾祖母没撑到我赶回去的那一刻。我攥着她正失去温度而满是皱纹的手，眼前渐渐模糊。放映的却不是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时光，而是那一张张她演出的照片。
我将照片洗出来，和外曾祖母的遗体一同火化。
社戏随时间淡出了我的视野。直到几年后我提前回老家，回家前，看着外曾祖母留下的照片，心底的悸动重新涌起，去看看祠堂，去看看社戏。
村里变了很多。禾苗依旧青翠，道路更加平整，平房成了住宅楼，街上人人都刷着手机，孩子们换上了更时髦的衣服。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唯一变老的是祠堂。她褪去了朱瓦的骄傲，迎来岁月斑驳的锈迹。我抓起手环叩击大门。开门的是我一位爷爷辈的亲戚，祠堂的管理员。
“你是……孩子，你今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？”
“您还在这啊……里面不演戏了？”
我看见那戏台积满了灰，长椅缺了一角。灯笼掉在地上，红漆黯淡，曾经雕栏画栋的大堂里剩下了垃圾，灰尘，以及角落里的蜘蛛网，竟看不出这是曾人山人海的祠堂。
“不演了，戏班子早没了。孩子们都玩手机，没几个对这些感兴趣了。”
我站在大堂中央，听不到声音，看不到人影，仿佛这世上只有我一人。那一瞬间，坍塌的房梁回到原位，地上的灰尘随风飘去，大红灯笼挂起，我身边又是人海，阵阵喝彩传进耳帘。那台上，说打唱念字字珠矶，王侯将相接连登殿，爱恨情仇姹紫嫣红。台上，有一位我熟悉的少女，胭脂上脸，脚步翩跹卷起那招展春风。桃腮粉面未皱，不见白发苍髯，良辰美景，不输奈何天。
同学送了我一张京剧的票。月暖星醉，我坐在梨园里，看着台上那位位演员，步伐翩跹，唱腔优美，百转流光。我又想起了我的外曾祖母，那一段埋没在浙南浩渺群山中的戏。
时光无情，你的美只愿有人看得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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