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有个怪亲戚,说他怪,因为他与其他亲戚完全不同。别人都是欢天喜地过大年,他却整天愁眉苦脸,门前景况也与别家截然不同,甚至连对联也不贴,好生凄凉,真正诠释了“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”。去别的亲戚家拜年,不仅会热情地留下你吃饭,还会给你一个数额不小的红包,可去他家拜年,不仅要请他吃饭,还要给他包红包,更过分的是要给他打扫房间。
说是房间,走进去你便会怀疑只是垃圾堆里摆了张床。一推开老旧破败的木门,一股刺鼻的烟味便扑面而来,似是嵌在了房间的角角落落,熏得你头晕眼花。房间内的“地”高出外面的地一大截,一不当心便会摔个大跟头——满满一地的烟盒给地板来了个外增高,第一眼还以为是门槛,但延伸至整个房间,倒也是奇观。
我爸也是个怪人,竟然答应帮这样的邋遢鬼收拾屋子。答应就算了,还是替我答应的,真是哑巴吃黄连——有苦难言。但好在收拾起来也容易,只是数量有点大,味道有点刺鼻罢了。实在是很难让人对此产生好印象,所以不可避免地,每次去他家我都十分抗拒。
说来也怪,他没有稳定的工作,只靠着帮别人修电器度日,以前倒也还过得去,但现在的收入更是少之又少——没活接啊。即使这样,他从不会饿着肚子,总是吃百家饭,甚至一接了活拿到钱就去下馆子,全然不顾以后该如何。我一直以为,他活得如此荒唐,是因为少时不好好读书,毕业了也不好好谋生活,只顾吃喝玩乐,便以此为戒,誓不成为这样的人。但今年年夜饭上,却无意得知了他的过去。
年夜饭上必不可少的话题,便是亘古不变的舅舅的过去——被称作“数学王子”,连带着外公一起脸上有光,去学校老师都给他沏茶,是别的家长没有的待遇。但不知为何一到大考就发挥失常,高考也不例外,就读了一个普通的一本大学,毕业那年碰巧遇见金融危机,要找工作实在是困难,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。好在舅舅争气,自己买了一些书埋头苦读,去一家教育机构面试,成功应试。但老天总爱和老实人开玩笑,上班第二天就被内定的人给顶替了,没有硬的后台只能认栽,最终还是靠走后门进了一家超市当起了普通员工,时至今日仍旧如此。以往每每讲到这里,外公脸上的神情总是由骄傲转向落寞,话音戛然而止,一个人顾自摇头叹息喝起闷酒。但如今似是已经释怀了,话已至此不但未闭口不提,反而提起了以往从未提起过的人——他的弟弟,也就是我的那个怪亲戚。
“想当年你小外公读书也不赖的,但后来一是因为没钱,二是因为外婆是地主,虽然他一点都没沾到这个地主外婆的便宜。出于某些政治原因以及家庭原因,可惜了啊,没能继续读。不然他现在,也不至于这样……”而后话锋一转,由此及彼,目光炯炯地盯着我:“你们现在条件好了,不必因此而受拘束了,听说也不能开后门了,要拼的只有你们自己了。再要好好读书,不为别的,就为你自己的前途。有个好学历,将来也好找工作。”我木楞地点点头,心中五味杂陈。想不到,他的过去竟如此凄凉,全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。
而最出人意料的是今年再去,他那破烂拥挤的小屋已然大变样,刷上了新的油漆,门前挂着大红灯笼,两边的对联新得耀眼,房间也不再是烟盒满地,家中添置了些许家电。他想开了,不再与过去较劲,而是真正地活在当下,不再活在过去。
如今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已截然不同。以往我看到的,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中年男子自甘堕落,而今我看到的,是一个失意落魄的书生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来控诉现实的不公。但好在,改变在何时都不晚,虽说最好的年华已不在,但谁又说从现在开始,不是最好的年华呢?观今宜鉴古,无古不成今。
只要春天不死,就有新春的花年年岁岁绽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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