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铛——”
寺院的钟声震碎了清晨的寂静,带着空气泛起波纹,在山谷中一圈圈荡开。正值三月中旬,桃花开得正盛。一阵风过,便满目桃红,散了一地,又有小半顺着溪水流走。
山林中徐徐走出一人,光着头,赤着脚,一身粗布僧袍,然眉目清秀俊朗,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。那僧人肩上扛一花锄,手中提着花帚,在满地嫣红中停下脚步。他仔细着不踩到花瓣,用花帚细细地将落花扫在一处。
恍惚间,他眼前闪过一位女子,面容并不清晰,周身的气质不似尘世中人,竟是那天上的仙子。女子只看着满地落花感伤流泪,口中低吟: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游丝……”他也不觉跟着吟出这一句句熟悉的诗句,只是他既已出家,一世情根也断了大半,倒不似少时初闻此诗那般恸倒于山坡之上。
理智告诉他,既已出家,便不能够总牵着往事不放,可他也不由得想,若是当初自己用心读书,撑起家族大业,是不是就可以守护大观园内那些美的存在。但他随即摇摇头,即使一切从头再来,他也依然会是别人眼中那般不务正业。何况,正因他不屑于官场名利,而独看重至情至性,才会与黛玉有着精神上的契合与共鸣。
宝钗固然待人和善周到,但他与她却总有生分之隙,纵然结为夫妻,也只是越发疏远。少年时他完全无法理解宝钗的“随分从时,藏愚守拙”,现下他已看过太多悲欢离合,渐渐懂得了宝钗身上所承载的沉重负荷,她有她的不得已。
又一阵风吹过,枝头花雨纷飞着落下,洒了僧人满头满身。他小心地一一拂去,不厌其烦地又开始清扫。
如今他已不知见了多少美的凋零。大观园内的姐妹、丫头们一个个皆是美的实体,她们各美其美,使彼时的大观园赛过仙境。可倏忽之间,这一切便已茫茫不见,化作泡影。少年生活恰似黄粱一梦,竟无迹可寻。
僧人思绪纷飞,不觉停下手中的动作痴痴地站着。少年时他在姐妹中只是一个过客,有幸见证了这些美,徒然自号为“绛洞花王”,却无力守护这些花中仙子。况且当年的他,也因自己的无知犯下不少罪孽。
金钏儿,这位含冤而逝的女子随即浮现在他脑中,面上颇有怨恨。她是他少时滥情的牺牲品,因他言语的轻佻,使这位女子投身井中,抛下了大好年华。他的罪孽,要如何才能赎清?
可不仅是金钏儿,还有晴雯、黛玉等等,她们历经的悲惨遭际,他多多少少是脱不开干系的。
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”僧人又开始了动作,身上的布衣摩娑作响,却又淹没于花落下的无声天籁之中。
不论是黛玉、宝钗,抑或其他女子,她们的美都已迎来无可寻觅之时,而自己亦不知将去往何处,一似脚下落花般飘零无依。他心中又不觉悲痛。转念又想,黛玉香消玉陨于最美好的年华,把自己超然的美深深印刻于生者脑中,比起萎顿麻木的人生,反倒更加痛快利落。人终有一死,而黛玉却将自己短暂的一生活得远比他人绚丽,不枉下凡来这人世一遭。
他虽决心了断尘缘,心中仍是对美的去留割舍不下。他无法漠视美的存在,更无法忘却美的消亡。一念及此,他不由叹道:不能忘情,不如就以“情僧”自号罢!
僧人停下动作,从怀里取出一个粗布袋,仔细着把花瓣都倒进去,系紧,又在树旁浅浅挖了个坑,用土将袋子掩上。便也罢了。这自又是一个花冢。
这美的凋零是无可挽回的,但它若干净地来,干净地去,不曾被他物沾染,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归宿。僧人静静地看着这花冢,想到此节,心中顿觉豁朗。扛起花锄,提着花帚,复又向林中走去。
风过林梢,花瓣重又铺满恰才干净的地面。僧人已不知去向,他将漫游于山野之中,一边赞叹美的产生,怀着对美的崇敬,一边带着忏情后的空寂和平静。
好一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干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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