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二，早上九点。
太祖母吃力地从床底下挪出一个老木箱，倚着它蹲坐下来，用长满老茧的手反复摩挲着箱里的旧存折——这可是她大半辈子存下的。
她慢慢抬起头，努力瞪大老花的双眼，想看清我的脸：“囡啊——”她轻声呼唤。
“我在。”我顺手从旁边搬了条木凳，坐到太祖母面前。
“这些钱我存起来，要给你们买银戒指哩。”话刚出口，她又摇了摇头，“哎哟，不行不行，现在是不是都流行买什么钻？你们这些年轻人，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。反正我把钱给你们，你们自个儿去挑，欢喜哪个选哪个，我也操不了那么多心了。”她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些话，像小孩一样嘿嘿笑了两声，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，露出残缺的牙齿。
“妈，您瞎说什么呢？您才几岁啊？囡的银戒指，犯得着您老人家担心？”外婆刚好进来，听到这段对话，笑着怪太祖母，“您老还要吃我家囡的喜糖！”
太祖母喃喃道：“哎，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囡结婚了。”说到这里，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。再抬头，眼睛似浑浊的池水，看向我时，却闪耀着一星亮光。
十点了。我抬头看墙上的老钟。
伴随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，舅公来了。他看到太祖母蹲坐在地上，连忙小跑过来，想把太祖母拉起来。
太祖母身体瘦弱，哪抵得住舅公长期干庄稼活的手？她趁势一把抓住舅公的手，指给我看：“你看，他手上的戒指还是我当初打给他的呢。囡，我跟你说啊，那时银戒指可是个稀奇东西，但你太婆我啊，用银币给他们兄弟姐妹四个都做了一枚银戒指。你一会儿看看他们手上，都戴着呢。当时银铺里的伙计还夸我还挺有本事。”说罢，她又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。
舅公可是村里的第一批个体户。他早早就建起了自己的养鸭场，现在日子过得可好了。“妈，我就看看您，开春我家要再盖一座楼，忙哩。”
太祖母看着舅公忙碌的身影，又念叨起来：“还不知道他新房子钱够不够……”
中午十二点。
“妈，来看您咯！”是大外婆的大嗓门。
“我在和囡说话呢……”太祖母缓缓抬起头，“哎哟，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，不要给我带这些零食么。我这个牙齿老了，咬不动的。”
“妈，这是我厂里自己做的，新研发的绿色健康食品，我想着带来给您老人家尝尝鲜。您不要的话，给咱家囡吃，正长身体呢是吧，多补补。”
“俺小孙女呢，还在忙工作呢？”太祖母惦记着大外婆家的表姐。
“她呀，早上到备课组长家里去讨论课题，刚刚打电话来说是组长一家子都让她留下来吃饭。”
“真吃？这点儿客套话听不出来？”
“没办法，她这性格，随您。再说了，现在谁家还缺一顿饭？”
“也好，跟她太祖父一样，当个老师，挺好，挺好……”太祖母摩挲着手上的银戒指，低头道。
我坐在木凳上，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手，太祖母的子女辈，都戴着她说的银戒指。她自己，则戴着当年出嫁时她的妈妈送她的戒指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这一大家子，就像一棵树，不断开枝散叶，开了繁花，结出硕果。可每到大年，都不忘聚在一起。因为，他们都戴着外祖母的银戒指，血脉相连。
在老家，在浙江，在中国，有多少棵这样的大树呢？
我的眼前郁郁葱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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